《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教学资源（阅读文本）第十三章 沈从文——绅士的太太

绅士的太太 我不是写一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 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他们的家庭 一个曾经被人用各样尊敬的称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 国会议员，罗汉，猪仔，金刚，后来义是顾问，参议，于是 一事不作，成为有钱的老爷了。 人是读过书，很于练的人，在议会时还极其雄强，常常 极声厉色的与政敌论辩，一言不合就祭起一个墨盒飞到主席 台上去，义常常做-·点政治文章到金刚月刊上去发表，现在 还只四片丘岁。四十多岁就关闭户做绅士，是因为什么原 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绅七为了娱悦白已，多数念点佛，学会静坐，会打太极 拳，能谈相法，懂鉴赏金石书画，另外的半情，就是喝一点 酒，打打牌。这个绅上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 213 China

沈从文全集。六蒋 一小说 去的，凡是一切坏绅十：的德性他都不会缺少。 一栋自置的房子，」外有古槐一株，金红大门，有上马 石安置在门外边（因为无马可上，那石头，成为小贩卖冰糖 葫芦憩息的地方了)。门内有门房，有小黑花哈叭狗，房于 上并着两个核桃，又会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无事可作， 就蹲到门边看街。房子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厅里有 柔软的沙发，有地毯，有写学台，壁上有名人字画，红木长 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时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东西。太太房 中有小小宫灯，有大铜床，高镜台，细绢长条的仕女画，极 精致的大衣橱，僻处有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着的旧式洋 伞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绅土有个年纪不大的妻，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妻曾 经被人称赞过为美人，儿女都长得体面干净，因为这完全家 庭，这主人，培养到这逸乐安全生活巾，再无更好的理巾拒 绝白已的发胖了： 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在家中无话 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谈活时声音滞呆，太 太是习惯了，完全不感觉到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则因为 凡是有钱的老爷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引 起惊讶了。对于绅士发生兴味的，只有绅士的儿子，那个第 三的，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气，总要发笑的问，这里面是 些什么东西。绅士记得苏东坡故事，就告给儿子，这是满腹 经纶。儿子不明白意思，请太太代为说明，遇到太太兴致不 恶的时节，太太就告给儿子说这是“宝贝”，若脾气不好，不 愿意在这些空事情上崂叨，就人声喊奶妈，问奶妈为什么尽 少爷牙痛，为什么尽少爷头上长疙瘩。 214 China

绅士的太太一一 少爷大一点是懂事多了的，只爱吃零碎，不欢喜谈空话， 所以做母亲的总是欢喜大儿子。大少爷因为吃零碎太多，长 年脸庞黄黄的，见人不欢喜说话，读书聪明，只是非常爱玩， 九岁时就知道坐到桌子边看牌，十岁就会“挑上”，为母亲拿 牌，绅士同到他太太都以为这小孩将来一定极其有成就。 绅士的太太，为绅士养了四个儿子，还极其白嫩，保留 到女人的美丽，从用人眼睛估计下来，总还不上三十岁。其 实三十二岁，因为结婚是二十多，现在大少爷已经是十岁了 绅十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二岁，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 规矩，每个小孩请娘姨一人，另外还有车夫，门房，厨子， 做针线的，抹窗子扫地的，一共十-·个下人：家里常常有客 来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摆好，人上了桌子，四双白手争 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爷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 到太太说，娘姨，你是看少爷的，怎么尽呆到这里？这三河 县小像记起了自己职务，把少爷抱出外大街，看送丧事人 家大块头吹唢呐打鼓打锣去了。引少爷的娘姨，厨子娘姨 虽不必站在桌边看谁输赢，总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车 包车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是要把人贼在一处，为这些下等 人分派赏号的：得了赏号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钱用到各方 面去，厨子照例也欢喜打一点牌，门房能够喝酒，车夫有女 人，娘姨们各个还有瘦瘦的挨饿的儿了，同到-·事不作的丈 夫，留在乡下，靠到得钱吃饼过日子。太太有时输了，不大 高兴，大家就不做声，不敢讨论到这数甘，也不敢在这数目 上作那种荒唐打算，因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输，手气坏，这 赏号分给用人的，不是钱，将只是-一些骂了。实在说来使 主人生气的事情也太多了，这些真是完全吃闲饭的东两西，一 215 Ching

沈从文全集©六卷 一小说 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这样人多，还是胡 胡涂涂，有客来了，喊人摆桌子也找不到，每一个人又都懂 得到分钱，不忘记伸手。太太是常常这样生气骂人的，用人 从不会接嘴应声，人人皆明白骂一会儿，回头不足客来就是 太太到别处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会骂得很久，并且不是 输了很多的钱也不会使太太生气，所以每个下人都懂得做下 人的规矩，对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爱儿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打电话请医 生，一面就骂娘姨，因为一个娘姨若照料得尽职，像白己儿 子一样，照例小孩子是不大应当害病爱哭的。可是做母亲的 除了有时把几个小孩子打扮得齐全，引带小孩子上公园吃点 心看花以外，自已小孩子是不常同母亲接近的。另外时节 亲事情都像太多了，母亲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时又有许 多机会同绅士吵嘴抖气，小孩子看到母亲这样子，好像也不 大愿意亲近这母亲了。有时顶小的少爷，一定得跟到母亲做 客，总得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骂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爷抱 走。 绅上为什么也缺少这涵养，一定得同太太吵闹给下人懂 到这习惯？是并不溢出平常绅上家庭红织以外的理由。··点 点钱，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数的，是一种绅士] 总不缺少的暧昧行为，太太从绅士的马褂袋子里发现了一条 女人用的小小手巾，从朋友处听到了点谣言，从娘姨告诉中 知道了些秘密，从汽车大处知道了些秘籀，或者，一直到了 床上，发现了什么，都得在一个机会中把事情扩大，于是骂 一阵，嚷一阵，有眼睛的就流眼泪，有善于说谎赌咒的1的 也就分辩，发暂，于是本来预备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来 216 China

绅士的太太一 预备睡觉也睡不成了。哭了一会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 遇到绅上恰恰有别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于段赔礼， 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别的人家做客去了，绅上羞惭在心，又不 无小小愤怒，也就不即过问太太的去处.生了气的太太，还 是过相熟的亲戚家打牌，因为有牌在于上，纵有气，也不是 对于人的气了。过一天，或者吵闹是白天，到了晚上，绅士 定各处熟人家打屯话，问太太在不在。有时太太记得到这 行为，正义在自已身边，不愿意讲和，就总预先嘱咐那家主 人，告给绅士并不在这里。有时则虽嘱附了主人，遇到公馆 来电话时，主人知道是绅十想讲和了，总仍然告给了太太的 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绅士就来了，装作毫无其事的神气，问 太太输赢，若旁人说赢了，绅士不必多说什么，只站在身后 看牌，到满圈，绅上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听到人说输 了呢，绅十懂得自己应做的事，是从皮包里甩·百八千的票 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面挽了袖子白告奋勇，为太太 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经愿意讲和，且当到主人前子， 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来让坐给绅上。绅士见有了转机， 虽很欢喜的把大屁股贴到太太坐得热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 不忘记说“莫走莫走，我要你帮忙，不然这些太太]要欺骗 我这近视眼！”那种十分得体的趣话，主人也仿佛很懂事，听 到这些话总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开，到满圈，两 夫妇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处电话打过，太太的行动还不 明白时节，主人照例问汽车夫，照例汽车夫受过太太的吩咐， 只说太太并不让他知道去处，是要他送到市场就下了车的。 绅士于是就坐了汽车各家去找寻太太。每到一个熟人的家里， 那家公馆里仆人，都不以为奇怪，公馆中主人，姨太太，都 217 Ching

沈从文全集@六港 一小说 是自已才讲和不久，也懂得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想护绅上， 女主人照例祖护太太，同这绅士来谈话。走到第二家，第三 家，有时是第七家，太太才找着。有时找了一会，绅上新的 气愤在心上慢慢滋长，不愿意再跑路了，吼者要回家（或索 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 软的大椅子上吸烟打盹，这方面一坚持，太太那方面看看无 消息，有点软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屯话回家来 作为第三者转同，使绅士来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 且用着所有绅士们太太的权利，当到太太把绅土教训了一顿： 绅土虽不大高兴，既然见到太太归来了，而且伴回米的又正 说不定就是在另一时方便中也开了些无害于事的玩笑过的女 人，到这时节，利用到机会，把太太支使走开，主客相对会 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软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 于搅牌也善于做别的有趣行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厅，一 个有教养的绅七，总得对于特意来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谢， 一面无声的最谨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着笑的行为，一面 又柔声的城着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来”这一类 正义相贵，太太本来就先服了输，这时又正当到来客，再不 好坚持，就出来了。走出来了，谈了一些空话，因为有了一 主一客，只须再来两个就是一桌，绅土望到客人做了一个会 心的微笑，赶忙去打电话邀人，坐在家里发闷的女人E多， 自然不到半点钟，这-·家的客厅里又有四双洁白的手问儿个 放光的钻戒在桌上唏琍哗喇乱着了。 关于这家庭战争，由太太这一面过失而起衅，由太太这 一面错误米出发，这事是不是也有过？也行过。不过男子到 底是男子，一个绅士，学会了别的时候以前先就学会了对这 218 China

绅士的大大 方面的计步。所以除了有时无可如何才把这一手拿出来抵制 太太，平常时节是总以避免这冲突为是的。因为绅士明白每 一个绅士太太，都在一种习惯下，养成了一种趣味，这趣味 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维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 此使绅小得了自由的机会，总而言之太太们这种好奇的趣味， 是可以使绅上阶级把一些友谊僚谊更坚周起来的，因这串实 绅十们装聋装哑过着和平恬静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这 绅士太太，是缺少这样把柄给丈夫拿到，所以这太太比其余 公馆的太太更使绅十尊敬畏惧了。 另外一个绅士的家庭 因为做客，绅十太太做到西城一个熟人家中去 也是个绅十，有姨太太三位，儿女成群，大女儿在大 学念书，小女儿在小学念书，有钱有势，儿子才从美国回来， 即刻就要去新京教有部做半。绅士太太一到这人家，无论如 何也有牌打，因为没有客这个家中也总是一桌牌。小姐从学 校放学回来，争着为母亲替手，大少爷还在候船，也常常站 到庶母后面，间或把手从隙处插过去，抢去一张牌，大声吼 着，把牌掷到桌上去。绅士是因为疯瘫，躺到藤椅上哼，到 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绅十太太是到这样-·个 人家来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瘫子，用自己儿女的口气，同那个废物 说话： “伯伯这几天不舒服一点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那个橘子。” 219 Ghina

沈从文全集®六卷 小说 “送小孩子的东西也要谢吗？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 人从上海带来的外国苹果，明天要人送点来。”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来忙，都不过来。” “成天同和尚来往。” “和尚也有好的，会画会诗，谈话风雅，很难得。” 自己的一个姨太太就笑了，因为她就同-个和尚有点熟。 这太太是不谈诗画不讲风雅的，她只觉得和尚当真也有好人， 很可以尤拘束的谈一些话。 那从美利坚得过学位的大少爷，一个基督教徒，就说： “和尚都该杀。” 绅士把眼睛一睁，很不平了： “怎么，乱说！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吗？不是都要渡世救 人吗？” 少爷记起父亲是废物了，耶稣是怜悯老人的，取了调和 妥协的神气：“我说和尚不说佛。” 姨太太A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恨和尚。” 这少爷正想回话，听到外面客厅一角有电话铃响，就奔 到那角上接电话去了。这里来客这位绅上太太就说：“伯伯媳 妇怎么样？”废物不作声，望到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在-一点钟 以前还才同爹爹吵过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这件事， 就笑了。 姨太太B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 相片同信，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 不知是谁留下的，还有.” 姨太太C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孃①，婶婶来了，我们打牌！” 220 China

绅士的大太 绅王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赶上大小姐：“慢走，我 同你说。” 大小姐似乎懂得所说的意思了，要绅士太太走过那大丁 香树下去。两人坐到那小小绿色藤椅上去，两人互相望着对 方白白的脸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红脸了，伸手把 绅十太太的手捏定了。 “婶婶，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么？你这丫头，那么聪明，你昨天装得使我认不 出是谁了。我问你，到过那里几可了？” “婶婶你到过几回？” “我问你！” “只到过三次，万千莫告给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婶婶。” “输了嬴了？” “输了不多。姨姨输二千七百，把城子也换了，瞒到爹 爹。” “几姨？” “就是三孃。” 二孃正在院中尖声唤大小姐，到后听到这边有人说话， 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墙后面来了。见到了大小姐同绅士太 太，就说：“请上哀子，摆好了。” 绅士太太说：“二镶，你手气不好，怎么输很多钱。” 这妇人为妓女出身，会做媚笑，就对大小姐笑，好像说 人小姐不该把这事告给外人。何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绅士 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说：“××去不得，一去就输，还是大 221

沈从文全集©六卷 一小说 小姐好。”又问，“太太你常到那里？”绅士太太就摇头，因为 她到那里是并不为赌钱的，只是监察到绅七丈大，这事不能 同姨太太说，不能问大小姐说，所以含混过去了。 他记起牌已摆上桌子了，从花下左边小廊走回内厅， 见到大少爷在电话旁拿着耳机，说洋话，疙疙瘩痞，大小姐 听得懂是同女人说的话，就嘻嘻的笑，两个妇人皆莫名其妙， 也好笑。 四个人哗喇哗喇洗牌，分配好了筹码，每人身边一个小 红木茶儿，上面摆纸烟，摆细料盖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 是小磁盘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国橘子。四个人是主人绅 士太太，客人绅土太太，姨太太B,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 背后站站，谁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讨钱，是 “做梦”的姨太太C。废人因为不廿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动椅 子推出来，到厅子一端，一面让姨太太A捶背，一面同打牌 人谈话。 大少爷打完电话，穿了洋服从厅旁过身，听到牌声洗得 热闹，本来预备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边站定了。 “你！大学生也打牌！” “为什么不能够陪妈陪婶婶？” 客人绅士太太就问大少爷：“春哥，外国有牌打没有？” 主人绅士太太笑了：“岂止有牌打，我们这位少爷还到美 国做教师，那些洋人送他十块钱一点钟，要他指点！” “当真是这样我将来也到美国去。” 大小姐说：“要去等我毕业了，我同婶婶一路去。我们可 以.慢点慢点，一百二十副。妈你为什么不早打这张麻雀 我望这麻雀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说了，女人把牌 222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