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教学资源（阅读文本）第十四章 小说（二）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

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 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 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 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 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彩一闪。三张在呢帽 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期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 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 153 China

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一”一扔饭篮，一手抓 住那人的枪，就是一黎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1”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哪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 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 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者肚 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 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 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回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 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 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四 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 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 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 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 ①revue:法语，轻联兼剩。 154 China

上两只小山袋里挂着的金表链上面的几个小金镑丁当地笑着，把 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 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声，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 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 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账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 书房里跑，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 “晚饭你独自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 阖上门。他掏出手帕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 像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拾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 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千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155 China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 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 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 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着给gigolo①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 有粗大明朗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 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ue 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 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 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一九三二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一九八零年的恋爱方 式。深秋的晚风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 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假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 行人道上去啦。 Neon light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 一个英国绅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 漱地在散步。脚下写着：“Johnny Walker:Still Going Strong."@ 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 的美国人看着，像在说：“可惜这是小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 ①ggok:英语，靠女人倒贴而生活的男子。 ②Non限bi:英语，虹灯。 @Johnny Walker:,一种有名的藏士豆品牌，尊尼获州；Still Going Srong:越来越 强灶。这条广告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喝尊尼获加成士忌，会使你越来穗强壮： 二是尊尼获加士忌速来越棒。 156

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 礁，就从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哪去？” “随便那个cabaret①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 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 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幕尔堂浸在黑暗里， 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杆悔，骄 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②正伸长了脖子，张 着大嘴，鸣鸣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 子，飘动的枹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莲松的头发 和男子的脸。男子的村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 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 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 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 上飘飘地，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 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一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者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皇般芙蓉 的耳朵旁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炉忌的一可是，我 ①cabaret:英语，（有舞蹈、音乐等表演的）套馆。 ②xophorc:英语，萨克斯管。 157 China

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 上多了·只钻戒。 珠宝掮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 笑了一笑。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glo地把眉毛扬了 卜。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 面，飘飘地，飘飘地。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 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一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 印到白衬衫上面。 小德凑在股芙蓉的耳朵旁，梢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 着华尔滋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一可是，芙蓉，我 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澈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 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待者。椅子是凌乱 的，可是整齐的圆桌上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 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 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 一片光滑的地板。鸣鸣地冲着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长了脖 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推开了玻璃门，这纤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两溜黄包 车停在街旁，拉车的分班站着，中间留了一道门灯光照着的路，争 着“Ricksha”奥斯汀孩车，爱山克水，福特，别克跑车，别克小九，八 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红着脸蹒珊地走上跑马厅的大草原上来 158 china

了。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大饼油条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W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 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 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端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 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 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全像没了脑袋的苍 蝇似的！一个fashion model②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妇 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 女秘书站在绸缎铺的橱窗外面瞧着全丝面的法国crepé③，想起了 经理的刮得刀痕苍然的嘴上的笑劲儿，主义者和党人挟了一大包 传单踱过去，心里想，如果给抓住了便在这里演说一番。蓝眼珠的 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长旗袍儿，腿股间有相同的媚 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 在泥里，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 人。这些人吆喝着：“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桩直坠下 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通烈 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 堆。人扛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在前面的脚一滑， 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 灯.碰！木桩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 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像月亮.检煤渣的螅 ①Evening Post:英语，晚报。 ②fashion model:英语，时装模特。 ③crpe;法语，挡绸（纱）。 159 China

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一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翻骨，瓦砾， 还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 造起来了！新的舞场造起来了！新的旅馆造起来了！把他的力 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底下，正和别的旅馆一样地，和刘有 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华东饭店里一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 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 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 三骂淌白小姐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掬客，绑票 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 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棉客，绑票 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 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 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 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 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 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 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 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 上。扁脸笑，雕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者脑袋：“好寡老，碰 160 Ghina

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例。”手往她 脸上一抹，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熊着好笑，心里想到了 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一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D;忽然瞧见那 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一躲在阴影 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礼赌场第二回巡礼街头娟妓第三回巡礼舞场第四回 巡礼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投》（文艺月刊》第-·句就写大马路北 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著苦脸，抬 起脑袋望着他。 “千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哪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 《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 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哪儿？” ①sonata:奏鸣曲。 161 China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 儿。老婆凡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 妇，信在她那儿。”患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拾起脑袋来。老婆 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偷了人家东西， 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 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 们两条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 嘴角浮出笑劲扎来。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 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 的一一喝一杯吧。”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 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 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懋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 帮儿上笑着。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笑着的眼珠子！ cocktail:英语，鸿尾酒。 162 China